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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的王冠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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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燕寢,出了禁門,祥瓊還在往下走。

難道她竟是要下堯天山?

陽子跟著走了好長一段路,實在忍不住了,問青辛究竟人在哪裏,為什麽不在內殿入口處候命。

“唔,略有不便……”

祥瓊含糊地回答說。

“可是,這也太費時間了!”

每出一道門、一個關口,就得辦一次手續。歸心似箭的陽子一個勁地皺眉頭。

“沒辦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祥瓊似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口,一味說著沒有實際意義的廢話。

出了雉門,大學寮已遙遙在望。她終於轉身偏離正路,向山林深處走去。

陽子縱然滿腹狐疑,也只能等見了青辛再說了。

“主上!”

“啊,你這是怎麽了?受傷了?”

“我……”

青辛微一遲疑,陽子就徑自說了下去:“不過,不是我說你,這就是你不對了。受傷就該找醫生看看,非找我做什麽,反正你也不會有性命之憂。我要回去照顧景麒的,不能靠你太近,祥瓊,快過來幫青辛擦一下……”

“您放心,這不是我的血。”

青辛打斷了她。

“哦,那就好,回頭見……”

“且慢!”青辛一甩袖子,從袖子中甩出一堆死鳥,然後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十一只鳥,八位便衣特使,一個不缺,我全留下了。”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譴責您的意思。”

“哈?”

“您怎麽可以這樣輕率外洩臺輔病入膏肓的消息!”

“別胡說,什麽病入膏肓!”

“群醫束手了,您還要自欺欺人!金波宮的禦醫是慶國醫者中的精英,不是飛仙就是地仙,不老不死的生命和漫長的行醫生涯,遠非民間郎中可比。您派遣的特使幾乎不可能找到能讓臺輔痊愈的良醫,卻一定會讓國家陷入動蕩。”

他說的在理,陽子知道,但幾乎不可能畢竟不等於絕對不可能,無窮小畢竟不等於零,即便是無窮小的可能性,她也不能放棄。何況她還在幻想,也許能找到樊阿,懇請他再度入宮。

“好吧,鳥看見了,人在哪?”

她明智地放棄了爭辯。

“和鳥一樣。”

“你說什麽!”

陽子失聲問道。

特使大多是在金波宮中長期任職的內小臣,照料了她和景麒多年。她們忠實可靠,機敏又能幹,其中還有和陽子情同姐妹的幾位女官與……

再度開口時,她已經恢覆了鎮定。

“你竟連玉葉也不放過?”

這與其說是一個疑問句,還不如說是一聲驚嘆。

然而青辛鄭重地點點頭。

“就算你不知道那七人是什麽人,難道你連玉葉也信不過嗎!”

“我只知道她們是知道並且正要傳播臺輔病危消息的人……”

他的語聲突然中斷。

雪亮的鋒刃已經架上了他的頸。

好劍客必須具備一雙穩定的手。陽子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好劍客,然而她的手……她的刀卻在發抖。

一旁的祥瓊輕輕嘆了口氣。

一瞬間,陽子想喝問她為什麽不哭不鬧不求情不說點什麽!為什麽只顧嘆氣!

“我認識太傅總有一百年了吧,前天晚上還一起吃過飯……”

引頸就戮的人往往會渲染氣氛似地閉起眼睛,沈默不語。但青辛的目光和語聲都極為坦然。陽子整個人都搖晃了起來。眼前的男人不是妖魔,也不是貪官汙吏,即使她知道他是殺人兇手,也無法忘記他為這個國家為她這個人做過哪些事情;即使她知道他殺了她喜愛與欣賞的人,也無法不喜愛、不欣賞他。這一刻她的心裏只有怨恨,怨恨發生的這一切,一切的一切……

“堯天的山路太難走了,太傅她們竟然出了這樣的意外。”撤刀時,陽子的眼裏湧出了不甘的淚水,“對了青辛,聽說高岫山正缺人……”

“您為什麽不直接發配我去蒿裏山?”

“……夠了,閉嘴!”

“唔,我說陽子……”

“你也閉嘴!”

“我有話要說。”

“……好,說吧。”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忍讓青辛償命,又不忍讓特使白白犧牲,於是在矛盾和痛苦中決定把受害者的死因定性為意外,再用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把青辛貶去邊疆。也許你認為自己對青辛已經仁至義盡,但是,我有不同看法。”

“……說。”

“你所追求的革新,難道不包括化人治為法治嗎?”

掌權者自行衡量、調整刑罰的尺度,即使出發點是想追求客觀事實上的公平,也是人治,而非法治。人心多變,情緒起伏,而司法程序始終如一。所以遵循後者,嚴格執行後者,才能離“客觀公平”更近。

“你的意思是?”

“瑛州地界的堯天裏出了命案,就應該由堯天裏的閭胥處理,上報給裏宰。如果裏宰無法處理,就應該繼續上報,層層上報。臺輔雖然正在休假,廣德殿也不至於沒有負責的人。如果最後發現竟有高級官員牽涉在內,也應該移交給秋官府處置。”

一連串的如果,讓陽子感到祥瓊對此案在移交到秋官府之前就會被定性為懸案不了了之……充滿了信心。

她是陽子的摯友,她說的是金玉良言。不化人治為法治,陽子所追求的三權分立就沒有實際意義。然而,陽子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體會到,她是自己的摯友,更是青辛的另一半。

再要好的朋友,也不及伴侶……嗎?

這麽說起來,要是景麒在身邊就好了。

雖然,景麒幫不上她的忙。

他甚至無法承受這裏的血腥。

不過,淚流滿面的陽子還是在想,如果景麒在身邊就好了……

“您沒有思考過臺輔對您隱瞞病情的原因嗎?”

“開始我們是慪氣,後來我們和好了,他是怕我擔心吧。”

“……有一點我想提醒您,臺輔雖然不如您文韜武略卓越不群,但在關鍵問題上,至今為止,還沒犯過錯。”

“我明白,是我一時糊塗。我想他不惜飲鴆止渴是為了在公眾面前保持形象。執政者的工作就是調整各階層之間、集體和個體之間的利益分配,政策是不可能讓所有階層所有人完全得利的,再好的政策也會剝奪、侵蝕某些權益,為了維護宏觀上的公平,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即使推行同一個政策,民眾對我信賴還是懷疑,效果會截然不同。如果臣民懷疑麒麟失道,正確的詔命也會受到抨擊和質疑,難以推行,效果極差。”

“這大概就是失道的麒麟無法在原先的王身邊痊愈的原因。只要改過自新,麒麟就會康覆,話是這麽說,這樣的成功先例卻從未出現過。所有的王都那麽蠢,那麽蠢,可能嗎?改過自新與否,如果要靠王朝的成敗來評判,犯過錯誤的王自然只能留下一意孤行的愚蠢罵名了。”

“犯過錯誤,錯誤……”陽子突然擡起頭,“這件事是我犯的錯,你沒錯,他們也沒錯,為什麽你要讓他們和你自己承擔苦果!”

“主上,怎麽說呢……”

“為什麽?為什麽!”

“我是誰?”

“……青辛。”

“我是慶的禁軍左將軍,不是學堂裏的先生。所以我做事不管對錯……只看利弊。”

“……為什麽連青鳥都殺?”

“按理來說,友邦君王不會觸犯天綱加害我國,但誰又能把保證其中絕對沒有像前朝塙王那樣無聊的人呢。”

言之成理,可是這樣一來,景麒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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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識地期盼陽子快點回來的景麒終於意識到,就算她回來也毫無用處。

疼痛越來越劇烈,也許是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忍受過了,總是輕率地麻醉自己,所以如今的痛楚比從前更為難耐。他不止一次捂住自己的嘴,生怕驚動了旁人。每個人都知道宰輔被水刀刺傷之後身體就不太好,但身體不好和慘叫連天完全是兩個概念。人們可以理解宰輔受傷後的憔悴,但絕對不會理解這副病入膏肓的形象。

只要有一個人聯想到失道,恐慌就會像瘟疫一樣,緩慢地、飛速地、最後是瘋狂地……蔓延開來。因為人類在陷入恐慌的時候總是更願意相信壞消息,所以謠言橫生通常是亡國的征兆。

“嗯嗯……”

她走時明明一百個不願意,她似乎打算出門說句話就返回。可是,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也許正是因為她說馬上回來卻老也不回來,他才有所期盼。意識到她在他身邊也幫不上忙、只會害她心情痛苦的一瞬間,他就不再盼望了,也就是說,他陷入了徹底的絕望之中。

痛楚總是緊一陣緩一陣,但大體上卻是一陣緊過一陣,仿佛永無止盡。一想到自己的壽命永無止盡,撕心裂肺的痛苦也將永無止盡,他就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然而即便如此,他也無法認可塙和求死的心情。

麒麟的性命負擔著王的性命。王的生死牽連著國家的興衰和萬眾的生死。即使王已失道,麒麟也不能破罐破摔和王同歸於盡。只要王還在位,就還有改邪歸正的微小希望。即使王死了,麒麟也必須活下去,用最短的時間選出新王,盡可能減小災難的規模。

麒麟求死之舉,無異於大屠殺。

大屠殺……

他咬緊牙關,竭力壓住一聲□。

據說大部分麒麟並不好學,只是順應天性履行天職。他相信塙和一定沒想過自己選新王和新麒麟選王之間的差別,所以順應戀主的天性了結了一切。身為仁獸的麒麟卻對民眾實施大屠殺,那是多麽沈重多麽可怕的罪孽。那是彌天大罪。那是難以想象的彌天大罪。

“我要活下去,這是我的責任。”

在疼痛淩虐下漸漸模糊的意識中,只有這個意念始終清晰。

“臺輔!臺輔……”

景麒沒有辦法回應女怪的呼喚,他甚至沒有聽到女怪的呼喚。因為他已經很難聽到外界的聲音了。不過世界對他來說並不是一片死寂,他的耳際,不,他的腦中嗡嗡作響,好似鉆進了一群大黃蜂,又像是五臟六腑在油鍋裏翻滾。事實上他整個人確實正在翻滾。他用力地捂著嘴,但不是為了不驚動人,而是單純的慣性使然。指尖被牙齒咬出了血——見紅的一瞬間,他幾乎是松了一口氣。遺憾的是他並沒有暈過去,因為劇烈的痛楚遠遠超過血滴帶來的暈眩感。

在痛楚略為緩和的間隙,他卷起了衣袖,對準手臂狠狠咬了下去。這說明他還沒糊塗,至少知道不能咬在誰都能看到的手指上。但是如果他真的不糊塗,又怎麽會做出這種丟人現眼的事來呢。總而言之,鮮血湧入了他的嘴,夾雜著破碎的肌肉,咽下去時,濃烈的血腥讓他胸口發脹頭皮發麻渾身痙攣。這和能讓他瞬間失去知覺的麻沸散有雲泥之別,不過,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痛苦正在遠去……正在消失,他如願以償地昏了過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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